飞机上看到一个梁文道的访谈,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文艺成为一个丢人的词了,大家都不敢承认自己文艺。我倒突然想起,除了“喜欢文艺”丢人,还有一个词也是像个笑话——思考人生。 这是因为,一些好词被它们的赝品给拖累了。真迹被市场上的伪造品毁了名声。 但是,确实,好学、较真、努力、勤于思考人生,看起来姿态是不够漂亮。它们过于严肃,在这欢快的时代里又显笨拙又显僵硬,还有点装。这真奇怪。在久远以前,不是这样的。那时人们特别以好学多思为荣,圣人孔子都说,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,不如丘之好学也。他多么自豪于自己的“好学”比“忠信”更加突出。他不但爱思考人生,还爱跟人讨论人生,“可与言而不与之言,失人”。 常常觉得儿童与古人有相似之处。儿童也很爱思考一些严肃较真的大问题:我从哪里来,我死后去哪里,我们的生活公不公平,如此等等,也是文绉绉酸溜溜的,还不分场合地发问讨论。儿童很少觉得自己的思考自不量力,也不觉得“想这些干吗”,他们觉得思考理直气壮。其实他们的思考没任何效果,既不能服务社会,也不是任何人要求,当然也不可能是装。 前不久看了小说《万物的签名》,书里的主人公阿尔玛的思考同样显得笨拙。比如当她遇到她的男人安布罗斯,她竟然只是困难地、冒险地、注定失败地向他的灵魂各种未知领域挺进:“安布罗斯,我有个可怕的习惯,凡事都要追根到底。” 这是很可笑的努力吧?一种完全不曾启动性魅力的爱情。可我很感动,不仅这样的人际关系,阿尔玛整个人生都让我很感动,并非因为她做出什么感人的大事,而是她如此笨拙地持续了一生的较真和思考。 在她年老的时候,她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。其实她的人生充满缺憾:没有子嗣,没有财富,唯一一次可能获得成就的机会,却因为她过于热爱思考而失去了。但是,她仍然觉得自己非常幸运:“人生是个谜,往往还是一种考验,可你若能在其中发现一些知识,你就应该坚持下去,因为知识是最珍贵的东西。” 这么一个人,听起来很迂腐,是不是?尤其是对于笃信成则王败则寇的人们来说,若她的思考不是为了某件成果,则更无聊可笑。可是,一 个真正处于文艺中的人,不会觉得文艺可笑。一个真正处于思考中的人,也不会觉得思考可笑。文艺和思考本身,都是好东西,都是让我们自己更快乐的东西。 那么,为什么“思考人生”会变成一句近于笑话的话呢?我想,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人们的胆怯。我和很多人一样,如果坦言思考人生之类,必用自嘲的语气,表达自知之明:我知道,我们一思考人生,上帝都笑坏了。 人们很难忍受自己思考之后得出昏庸的答案,也很难忍受另一个思考者同样昏庸的答案。既然如此,还不如调侃:人生有什么好思考的,人生就是来吃喝玩乐的,人生就是用来虚度的。谁思考人生了,你才思考人生。 我们以不屑掩饰笨拙、胆怯,以及思想的懒惰。 思考是艰难的。思考启动了对无知面积的探求,结果却往往无效,乃至平庸混乱。思考也是可怕的。人可以结伴做很多的事,唯有思考,孤军奋战。思考势必会让你看清你是一个人,单薄,孤独。而人们却害怕“自我”,害怕与他人不一样。 正因如此,敢于思考、敢于坦言思考才更幸福。 好的事情,就应该像儿童般理直气壮,嘲笑的人,想必是因为没充分享受过这个奖励。然后,又因破罐子破摔,反而有了潇洒气概,成了英雄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