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蒋勋:伦理孤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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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6-6-15 10:00:30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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伦理是最困扰我的一个问题。据我观察,也是困扰社会的一个议题。

就文字学上来解释,伦是一种分类,一种合理的分类。我们把一个人定位在性别、年龄或者不同的族群中,开始有了伦理上的归类,父亲、母亲、丈夫、妻子,都是伦理的归类。甚至男或女,都是一种伦理的归类。

人生下来后,就会被放进一个人际关系网络中的适当位置,做了归类。在人类学上,我们会有很多机会去检查这种归类的合理性以及不合理性,或者说它的变化性,当归类是不合理性的时候,我们会用一个词叫作「乱伦」。这个词在媒体、或者一般阐述道德的概念上常会用得到。如果做一份问卷调查:「你赞成乱伦吗?」大概会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说不赞成。延续上一篇提到的,在思维孤独之中,社会上百分之零点一,或者是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人的想法是值得我们注意的,他也许觉得不应该立刻说赞成或者不赞成,而是要再想想什么是乱伦?


道德是预设的范围


乱伦就是将既有的人际关系分类重新调整,背叛了原来的分类原则,甚至对原来的分类原则产生怀疑,因而提出新的分类方式。我举个很简单的例子,古埃及文明距今约有四千多年,其中长达一千多年之久的时间,法老王的皇室采分类通婚,在人类学上称为「血缘内婚」,也就是为了确保皇室血缘的纯粹,皇室贵族不可以和其他家族的人通婚。

直到有一天,古埃及人发现血缘内婚所生下来的孩子,发生很多基因上的问题,智力也会比一般人差,于是演变为「血缘外婚」,也就是同一个家族内不可以通婚。

从人类学的角度理解所谓的「伦」和「乱伦」,其实是一直在适应不同时代对道德的看法。在血缘内婚的时代,埃及法老王娶他的妹妹为妻,或是父亲娶女儿为妻,是正常的,如果娶的是一个血缘不同、其他家族的人,那才叫作乱伦。

道德对人类的行为,预设了一个范围,范围内属于伦理,范围外的就是乱伦。而在转换的过程中,所有的伦理分类都要重新调整。我相信,人类今天也在面对一个巨大伦理重新调整的时代。举例而言,过去的君臣伦理已经被颠覆了,但是在转换的过程,我们还是存在一种意识形态:要忠于领袖人物。这个伦理在我父亲那一辈身上很明显,在我看来则是「愚忠」,可是我无法和父亲讨论这件事,一提到他就会翻脸,忠君爱国的伦理就是他的中心思想,不能够背叛。在古代,君臣伦理更是第一伦理,「君要臣死,臣不能不死」,不论自理不合理。如果从君臣伦理的角度来看,我们都乱伦了,我们都背叛了君臣之伦。


必须度过的难关


五伦之中,最难以撼动的是父子伦,也就是亲子之间的伦理。儒家文化说「百善孝为先,万恶淫为首」,意思是在所有的善行中,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孝;而所有的罪恶中以情欲最严重。所以汉代时有察举孝廉制度,乡里间会荐举孝子为官,认为凡是孝顺的人,就一定能当个好官。但是我们看东汉的政治,并没有因为察举制度改革官僚体制,反而有更多懦弱、伪善的官员出现。连带地,孝也变成伪善,是可以表演给别人看的。

但是直到今日,台湾还是可以看到,丧礼上丧家会请「孝女白琴」、「五子哭墓」来帮忙哭。孝在这里变成一种形式,一种表演,一个在本质上很伟大的伦理,已经被扭曲成只具备外在空壳的形式。

我们谈乱伦,其实里面有很多议题。今天我们可以说都乱伦了,因为我们违反了君臣伦理,也推翻了「君要臣死,臣不能不死」的第一伦理。可是,最难过的一关,也是我自己最大的难题--父母的伦理,还是箝制着我们。

中国古代文学里,有一个背叛父母伦理的漏洞,就是《封神榜》哪咤。哪咤是割肉还父,割骨还母,他对抗父权权威到最后,觉得自己之所以亏欠父母,就是因为身体骨肉来自父母,所以他自杀,割肉还父,割骨还母,这个举动在《封神榜》里,埋伏着一个巨大的对伦理的颠覆。近几年,台湾导演蔡明亮拍电影《青少年哪咤》,就藉用了这个叛逆小孩形象,去颠覆社会既有的伦理。

相较之下,西方在亲子伦理上的压力没有那么大。在希腊神话中,那个不听父亲警告的伊卡罗斯(Icarus),最后变成了悲剧英雄。

他的父亲三番两次地警告伊卡罗斯:他的翅膀是蜡制的,遇热就会融化,因此绝不可以高飞。可是伊卡罗斯不听,他想飞得很高,如果可以好好地飞一次,死亡亦无所谓;就像上一篇提到的飙车的年轻人,能够享受做自己主人的快感,死亡也是值得的。

伊卡罗斯和在某一段时间里地位尴尬的哪咤不一样,他变成了英雄,可是我相信在现代华人文化里,哪咤将成为一个新伦理;他割肉还父,割骨还母不是孝道,而是一种背叛,是表现他在父权母权压制下的孤独感。

我从小看《封神榜》,似懂非懂,读到哪咤失去肉身,变成一个飘流的灵魂,直到他的师父太乙真人帮助他以莲花化身,莲花成为哪咤新的身体,他才能背叛他的父亲。最后哪咤用一枝长矛,打碎父亲的庙宇,这是颠覆父权一个非常大的动作。

在传统的伦理观中,父权是不容背叛的,我们常说:「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」,这也是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,可是这句话如何解释?

如果家族中,父亲说他要贿选,你同不同意?如果父亲说要用几亿公款为家族营私,你同不同意?许多政治、企业的家族,就是在「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」前提下,最后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包庇犯罪。

延续上一篇〈思维孤独〉的观点,我一直期盼我们的社会能建立一个新的伦理,是以独立的个人为单位,先成为一个可以充分思考、完整的个人,再进而谈其他相对伦理的关系。如果自我的伦理是在一个不健全的状况下,就会发生前面所说的,家族伦理可能会让营私舞弊变成合理的行为。刚刚那一句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:「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」,可能就因为家族里的私法大过社会公法,恰恰构成社会无法现代化的障碍。

孔子碰到过这样的矛盾。有个父亲偷了羊,被儿子告到官府,别人说这个儿子很正直,孔子大不以为然。他觉得:「怎么会是儿子告父亲?」这样的矛盾至今仍在,台湾许多的事件都是这个故事的翻版;家庭内部的营私舞弊能逃过法网、家族的扩大变成帮派,都是因为这样的矛盾。

如果我是孔子,听到这样的事,也会感到为难。这个「为难」是因为没有一种百分之百完美的道德;一个社会里,若是常发生儿子告爸爸的事,表示完全诉诸于法律条文,这样的社会很惨;一个社会里,若是儿子都不告爸爸,那也会产生诸多弊病,「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」这样的讲题会继续延续。

这种为难就造成上一篇所说的思维的两极,如果你和孔子一样,关心的是道德,就会觉得儿子不能告爸爸,如果你关心的是法律,就会觉得儿子应该告爸爸。但是作为一个思维者,他会往中间靠近,而有了思辨的发生。

可是,孔子已经给了我们一个结论:「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」,你可以拿这八个字去检视在台湾所发生的大小弊案,他们没有错啊,他们都照孔子的话做了,可是这些问题如何解决?我相信,即使现在儿子按铃申告父亲舞弊,还是有人会指责他乱伦。但是如果能不要急着下结论,不要走向两极,多一点辩证,让两难的问题更两难,反而会让社会更健全、更平衡。

孔子会说:「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」,是他在两难之中做的选择,我看了也很感动,因为一个只请法律的社会是很可怕、很无情的社会,而我相信这是他思考过后的结论。我不见得不赞成,但是当这个结论变成了八股文,变成考试的是非题时,这个结论就有问题了,因为没有思考。

道德和法律原本就有很多两难的模糊地带,这是我们在讲伦理孤独时要度过的难关,这个难关要如何通过,个人应如何斟酌,不会有固定的答案。


活出自己


我记得年少时,读到哪咤把肉身还给父母,变成游魂,最后找了与父母不相干的东西作为肉体的寄托,隐约感觉到那是当时的我最想做的背叛,我不希望有血缘,血缘是我巨大的负担和束缚。父母是我们最大的原罪,是一辈子还不了的亏欠,就是欠他骨肉,欠他血脉,所以当小说描述到哪咤割肉还父、割骨还母时,会带给读者那么大的震撼。可是,这个角色在过去饱受争议,大家不敢讨论他,因为在「百善孝为先」的前提之下,他是一个孤独的出走者。

哪咤不像希腊的伊卡罗斯成为悲剧英雄,受后人景仰。野兽派大师马谛斯有一幅昼,就是以伊卡罗斯为主角,画了黑色的身体、红色的心,飞翔在蓝色的天幕里,四周都是星辰,那是马谛斯心目中的伊卡罗斯。虽然他最终是坠落了,但他有一颗红色的心,他的心是热的,他年轻,他想活出他自己,他想背叛一切綑绑住他的东西‥‥

伊卡罗斯的父亲错了吗?不,他是对的,他告诉伊卡罗斯不要飞得太高,飞得太高会摔死,可是年轻的伊卡罗斯就是想尝试,他能不能再飞得更高一点?

这里面还牵涉到一个问题,我们的身体是属于谁的?在我们的文化里,有一个前提是:「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」,我们的身体是父母给予的,所以连头发都不能随便修剪,否则就是背叛父母。

但在〈暴力孤独〉和〈思维孤独〉篇中,我提到,我们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暴力的冲动,所以会去刺青、穿孔、穿洞,做出这些事的人,他们认为身体发肤是我自己的,为什么不能毁伤?他从毁伤自己的身体里,完成一种美学的东西,是我们无法理解的。那么,究竟肉体的自主性,要如何去看待?


伦理的分类像公式


在《因为孤独的缘故》这本书里,有很多背叛伦理的部分。在〈热死鹦鹉〉中,医学系的学生爱上老师;在〈救生员的最后一个夏天〉里,读建筑设计的大学生回到家里,爸爸对他说,他要跟他的男朋友charlie到荷兰结婚了;这些都不是我们的伦理所能理解的事情,可是正因为有这些只占百分之零点一的冰山一角,才能让我们看见,原有的伦理分类是不够的。

任何一种伦理的分类,就像是一道公式,很多人其实是在公式之外,可是因为这是「公认」的公式,大家不敢去质疑它,所以许多看起来没有问题的伦理都有很大的问题。

在〈救生员的最后一个夏天〉中,大学生的父亲有妻子、儿子,完全符合伦理,可是他却引爆了一个颠覆伦理的炸弹,他要建立的新伦理是一直存在,却不容易被发现的事实。它可能就在你身边,可能就是你的父亲或丈夫,可是你不一定会发现,因为这个伦理是被社会的最大公约数所掩盖了。

然而,当这个社会有了孤独的出走者,有了特立独行的思维性,这个伦理的迷障才有可能会解开。


另一种形式的监控


谈到伦理孤独,我想以自己的小说〈因为孤独的缘故〉作为例子。

当我在写作这篇小说时,身边有些故事在发生。八○年代后期,绑架儿童的案件层出不穷,每天翻开报纸都可以看到很耸动的标题,而发生这些事件的背景,就是原有的社区伦理结构改换了。

我记得小时候,居住在大龙峒的庙后面,社区里的人常常是不关门的。我放学回家时,妈妈不在家,隔壁的张妈妈就会跑来说:「你妈妈身体不舒服,去医院拿药,你先到我家来吃饭。」那个社区伦理是非常紧密的,紧密到你会觉得自己随时在照顾与监视中--照顾与监视是两种不同的意义;张妈妈在我母亲不在时,找我去她家吃饭,这是照顾;有一次我逃学去看歌仔戏,突然后面「啪」的一巴掌打来,那也是张妈妈,她说:「你逃学,我要去告诉你妈妈。」这是监视。

传统的社区伦理有两种层面,很多人看到照顾的一面,会说:「你那个时代的人情好温暖。」可是就我而言,社区所有的事情都被监视着,发生任何一件事情就会引起漫天流言耳语。那个时候,电视、广播没有那么流行,也没有八卦媒体,但因为社区结构的紧密,消息传播得比什么都快。

到了八○年代,台北市开始出现公寓型的新社区,愈来愈多人搬进公寓里,然后你会发现,公寓门窗上都加装了铁窗,而相邻公寓间的人不相往来。当家庭中的男人、女人都出去工作时,小孩就变成了「钥匙儿童」--在那个年代出现的新名词,儿童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,自己去上学,放学后自己回家,吃饭也是自己一个人。

改变的不只是社区结构,我在大学教书时,从学生的自传中发现,单亲的比例愈来愈高,从三分之一渐渐提高到了二分之一。这在我的成长过程里,是几乎不会发生的事情,不管夫妻之间感情再不睦,家庭暴力如何严重,夫妻两人就是不会离婚,因为在道德伦理规范下,离婚是一件很可耻的事。但在八○年代后,即使女性对于离婚的接受度也提高了--不只是女性,但女性是较男性更难接受婚姻的离异。

这段期间,整个社会在面临一种转变,不仅是经济体制、社区关系,还有家庭型态也改变了,我在〈因为孤独的缘故〉这篇小说中,试图书写在整个社会伦理的转换阶段,人对自我定位的重新调整。

小说用第一人称「我」,写一个四十六、七岁左右,更年期后期的女性,她的身体状况及面临的问题。当时有点想到我的母亲,她在四十五岁之后有许多奇怪的现象,当时我约莫二十出头,没有听过什么更年期,也没有兴趣去了解,只是觉得怎么妈妈的身体常常不好,一下这边痛,一下那边不舒服。那时候几个兄弟姊妹都大了,离家就业求学,最小的弟弟也读大学住在宿舍,常常一接到妈妈的电话,就赶回家带她去看病,持续了一年多。有一天医生偷偷跟我说:「你要注意,你的母亲可能是更年期,她并没有什么病,只是会一直说着身体的不舒服。」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「更年期」这个名词,也去翻了一些书,了解到除了生理的自然现象外,一个带了六个孩子的专职母亲,在孩子长大离家后,面对屋子里的空洞和寂寞,她可能一下无法调适,所以会藉着生病让孩子返家照顾她。

就像医生对我说的,她的心理的问题大过身体的问题,她的一生都在为家庭奉献,变成了惯性,即使孩子各有一片天了,她一下子也停不下来,因为从来没有人鼓励她去发展自我的兴趣。所以我在小说里用「我」,来检视自己年轻时候,对母亲心理状态的疏忽,我假设「我」就是那个年代的母亲,卖掉公家的宿舍,因为孩子都离家了,不需要那么大的空间,和父亲一起住在一栋小公寓中。

「我」和丈夫之间的夫妻伦理,也不是那么亲密,不会讲什么心事,也不会出现外国电影里的拥抱、亲吻等动作--我想我们一辈子也没看过父母亲做这件事,我们就生出来了。我的意思是说,那个时代生小孩和「爱」是两回事。我相信,我爸爸一辈子也没对我妈妈说过「我爱你」,甚至在老年后,彼此交谈的语言愈来愈少。回想起来,我父母在老年阶段一天交谈的话,大概不到十句。

小说里的「我」,面对比她大两岁的丈夫,戴着老花眼镜,每天都在读报纸。她很想跟他说说话,可是她所有讲出来的话都会被丈夫当作是无聊。她住在三楼的公寓,四楼有两户,一户是单身的刘老师,一个爱小孩出名的老先生;一户则是单亲妈妈张玉霞,带着一个叫「娃娃」的孩子。

张玉霞是职业妇女,有自己的工作,可是小说里的「我」,生活只有丈夫和小孩,当她唯一的孩子诗承到美国念书后,突然中断了与孩子的关系,白天丈夫去上班时,她一个人住在公寓里,很寂寞,就开始用听觉去判断在公寓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。她从脚步的快慢轻重,或是开锁的声音,听得出上楼的人是谁。例如张玉霞「开锁的声音比较快,一圈一圈急速地转着,然后框当一声铁门重撞之后,陷入很大的寂静中。」如果是张玉霞的儿子娃娃,一个八岁的小男孩,回来时就会像猫一样轻巧,他开门锁的声音也很小,好像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回来或者出去了。

小说里的「我」分析着公寓里别人的心理问题,自己却是处在最大的寂寞之中。如果你有住在公寓里的经验,你会发现公寓是很奇怪的听觉世界,楼上在做什么,你可以从声音去做判断,可是一开了门,彼此在楼梯间遇到,可能只有一句「早!」不太交谈,因为公寓里的伦理是疏远的。

小说里的「我」正经历更年期,丈夫也不太理她,所以她试图想找一个朋友,要和张玉霞来往。她碰到娃娃,问他姓什么,他说姓张。

所以有一天她碰到张玉霞时,就叫她张太太,没想到张玉霞回答她:「叫我张玉霞,我现在是单亲,娃娃跟我姓。」

「我」受到很大的打击,因为在她那一代的伦理,没有单亲,也没有孩子跟妈妈姓这种事情,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了,当场愣在那里。

而小说里的张玉霞,是台湾一个小镇里的邮局女职员,她认识了一个在小镇当兵的男孩子,两个人认识交往,发生了关系,等到男孩子退伍离开小镇时,她怀孕了,可是却发现连这个男孩子的地址都没有。

她找到他的部队里去,才知道男孩子在入伍的第一天就说:「这两年的兵役够无聊,要在这小镇上谈一次恋爱,两年后走了,各不相干。」张玉霞在这样的状况下,生下了娃娃,在唯一一次的恋爱经验里,充满了怨恨。可是她还是独立抚养娃娃长大,并让娃娃跟她的姓。

这样的伦理是小说中第一人称「我」所无法理解的,但在八○年代的年轻女性中逐渐成形,而在今日的台湾更是见怪不怪,我们在报纸上会读到名人说:「我没有结婚,但我想要个孩子。」这样的新伦理已经慢慢被接受了。

但对「我」而言,这是一件很新奇的事,所以当天晚上睡觉时,她迫不及待地对先生说,「楼上四楼A的张太太丈夫不姓张唉!」等她说完,她的先生「冷静地从他老花眼镜的上方无表情地凝视着」,然后说了一句:「管那么多事!」仍然没有表情地继续看报纸。

这让「我」感到很挫折,他们一天对话不到十句,十句里可能都是「无聊!」、「多管闲事!」可是这是她最亲的人,伦理规定他们晚上要睡在一张床上,他们却没有任何关系,包括肉体、包括心灵,都没有。

我想,这是一个蛮普遍的现象。一张床是一个伦理的空间,规定必须住在一起。可是在这张床上要做什么?要经营什么样的关系?却没有伦理来规范。也就是有伦理的空间,但没有实质内容。

我常举三个名词来说明这件事:性交、做爱、敦伦。我们很少用到「性交」这个词,觉得它很难听,可是它是个很科学的名称,是一种很客观的行为纪录。「做爱」这个名词比较被现代人接受,好像它不只是一种科学上的行为,还有一种情感、心灵上的交流,不过在我父母那一代,他们连「做爱」这两个字都不太敢用,他们会说「敦伦」。

小时候我读到《胡适日记》上说,「今日与老妻敦伦一次。」我不懂敦伦是什么,就跑去问母亲,母亲回答我:「小孩子问这个做什么?」直到长大后,我才了解原来敦偷指的就是性交、做爱。「敦」是做、完成的意思,敦伦意指「完成伦理」,也就是这个行为是为了完成伦理上的目的--生一个孩子,所以不可以叫作「做爱」,做爱是为了享乐;更不能叫作「性交」,那是动物性的、野蛮的。

很有趣的是,这三个名词指的是同一件事情,却是三种伦理。所以你到底是在性交、做爱,还是敦伦?你自己判断。这是伦理孤独里的一课,你要自己去寻找,在一个伦理空间里,要完成什么样的生命行为?是欲念、是快乐、是一种动物本能,还是遵守规范?你如果能去细分、去思辨这三种层次的差别,你就能在伦理这张巨大的、包覆的网中,确定自己的定位。


伦理是保护还是牢笼?


当小说里的「我」面对巨大的寂寞,寂寞到在公寓里用听觉判别所有的事物,丈夫又总是嫌她多管闲事时,有一天她想出走了。她想,为什么张玉霞可以那么自信地告诉别人她是单亲妈妈,而「我」不行?

既然小孩都长大出国念书了,「我」也可以离婚、也可以出走啊!

她走出去了,走到巷口,就遇到眼镜行的老板,她和丈夫前几天去配眼镜,还在店里吵起来。眼镜行老板对她说:「回家吗?再见哦。」这个「我」就一步一步走回家去了。她发现她过去所遵守的伦理是被一个巷子里的人认可的,她要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?她根本不是一个「个人」。

一个中年的妇人,在一个地区住一段时间,她不再是她自己,她同时也是某某人的太太,当她走在路上遇到人时,别人问候的不只是她,也会问起她的先生。她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。她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,也没有收入,也不敢去找旅馆,她唯一拥有的是一把钥匙,家里的钥匙。

对一个习惯伦理规范的人,伦理孤独是一件很可怕、让人不知所措的事,就像在茫茫大海之上。所以对这个中年妇人「我」而言,她最伟大的出走,就是走到巷口,又回头了。这次出走,除了她自己,没有人知道。眼镜行老板也不会知道她曾经有出走的念头。

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故事。我的大学同学告诉我,她有一天跟先生闹得不愉快,想出走,可是站在忠孝东路站好久,发现没有地方可去。

我想,她不是真的无处可去,而是她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告诉任何人,她可以出走,因为她没有任何信仰支持她这么做,因为当一个人的自我长期消失了三、四十年之后,怎么也找不回来了。

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这篇小说会用第一人称,而且是写一个中年妇人,我的想法是能够设身处地去写这么一个人,假如我是一个这样的女性,我的顾虑会是什么?我自己是一个说走就走的人,随时包包一收就飞到欧洲去了,我无法想像我的母亲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,甚至连独自出走一天都无法完成。伦理对她是保护还是牢笼?这又是另一个两难的问题。

她有没有一个去寻找自我的机会?我们从来不敢去问这个问题,如果我们拿这个问题问父母的话,我相信她会哭,她会吓一跳。

我有一个学生,在国外住很久了,每隔几年会回来探望在中南部的父母。他的母亲不打电话则已,打给他就是抱怨他的父亲,爱赌博、把积蓄拿去炒股票都没有了‥‥他的记忆里,从小开始,母亲就一直在抱怨爸爸。后来,他到国外去,再回国时,一样听他母亲抱怨,抱怨到最后就是哭,然后说:「我受不了了,我没办法再跟他生活下去。」

这些话一再重复,重复到我这个朋友也受不了,他就跟母亲说:「好,我明天就带妳去办离婚。」结果母亲哭得更大声,很生气地骂他:「你这不孝的孩子,怎么可以说这种话?怎么可以这样做?」

这就是伦理的纠缠,她无法把离婚这个行为合理化,只能抱怨,不停地抱怨,把抱怨变成伦理的一部分。她认同了抱怨的角色,她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扮演这个角色。你看电视剧里那些婆婆、媳妇的角色,不也都是如此?这种剧情总是卖点,代表了伦理孤独里那个潜意识的结一直存在,而且大部分是女性。

所以她会选择哭、选择抱怨,她拒绝思维;如果她开始思维,她不会哭的,她会想怎么解决问题?可是她选择哭,表示她只是想发泄情绪而已。

孤独的同义词是出走,从群体、类别、规范里走出去,需要对自我很诚实,也需要非常大的勇气,才能走到群众外围,回看自身处境。

今天若有个女性说:「我没有结婚啊,我没有丈夫,只有一个孩子。」除了经济上的支持外,她还需要体制的支持,才能够做这件事。

台湾的确处于转型的时刻,使我们在面对各种现象时,可以去进行思维,如果我们可以不那么快下结论的话,这些问题将有助于我们厘清伦理孤独的状态。


心理上的失踪


「我」这个中年妇人出走到巷子口,又回家了,她继续关在公寓里,继续听每一家的钥匙怎么打开,怎么关门。

有一次「我」和张玉霞聊天时,提到她很讨厌住在四楼B的刘老师。张玉霞说,「他很爱孩子唉!」「有几次我和娃娃一起,遇见了他,他就放慢脚步,跟娃娃微笑。」但是这个「我」还是觉得刘老师很怪异,身上有一种「近于肉类或蔬菜在冬天慢慢萎缩变黄脱水的气味」。

这个单身的刘老师,从小学退休之后,常常在垃圾堆里捡人家丢掉的洋娃娃,有一次在楼梯间刚好遇到第一人称的「我」,他拿着一个破损的洋娃娃头,向「我」展示,说这洋娃娃的眼睛还会眨。刘老师经常捡一些破损的洋娃娃头、手、脚回来,放在黑色的木柜里,而这件事就和社会事件中频频发生的儿童失踪案连结在一起。

失踪不一定是具体的失踪,可能是心理上的失踪。如果你有看过法国超现实导演布纽尔(Luis Bunuel)的作品《自由的幻影》(LeFantome de la liberte),里面有一段以超现实的手法,处理儿童失踪。那一段是老师在课堂上点名,点到了Alice,Alice也喊了「有」,可是老师却说她失踪了,马上通知家长来。她的父母到了学校,Alice说:「我在这里。」但爸爸妈妈说:「嘘,不要讲话。」然后转头问老师:「她怎么会失踪?」

失踪在电影里变成了另一种现象,其实人在,你却觉得他不在。

例如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,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,对彼此而言却是失踪的状态。我们一直觉得被绑架才叫失踪,可是如果你从不在意一个人,那么那个人对你而言,不也是失踪了。

电影启发了我把失踪转向一个心理的状态,表示失踪的人在别人心里消失了,没有一点具体的重量。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单亲妈妈,孩子很小的时候,她的工作正忙,晚上应酬也很多,她没有太多时间陪小孩,就让小孩挂串钥匙上下学。她也很心疼小孩,却没办法陪伴她,又很担心孩子被绑架,所以她就在每天晚上回家时,孩子己经写完功课准备要睡了,她硬拉着小孩一起练习各种被绑架的逃脱术。有一次,她就在我面前表演,戴上绑匪的帽子、口罩,让孩子练习逃脱。

当时我觉得好可怕,就像军队的震撼教育一样,可是让我更震撼的是,这个城市的父母都已经被儿童绑架事件惊吓到觉得孩子都不在了,孩子明明在她面前,却觉得她已经失踪了。

朋友的故事变成小说里,张玉霞和孩子娃娃每天晚上的「特别训练」。而住在三楼的这个「我」,每天晚上就会听到各种乒乒乓乓的声音。


爱成了寄托,丧失了自我


这个公寓里最大的寂寞者——「我」,因为没办法出走,就把生命寄托在儿子身上,所以她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,就是在收到儿子诗承寄来的信时,拿着红笔勾出重点,她每读一次,就觉得还有重点没昼到,再画一次。他的儿子读法律,寄来的信很少问候父母,都是摘录一些中文报纸上的新闻,有一次提到了儿童失踪案,引起了「我」的兴趣,她开始搜集报纸上的报导,准备要寄给儿子。

这里我们可以看到,「我」这个中年妇女,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居住在遥远美国的儿子身上,他所关心的事情,就变成她关心的事情。

--当我们在伦理的网络之中,很难自觉到孤独,就是因为我们已经失去自我,而这个自我的失去,有时候我们称之为「爱」,因为没有把自己充分完成,这份爱变成丧失自我主要的原因。

有一天,娃娃失踪了。失踪不再只是新闻报导,而变成一个具体事件,而且是在「我」住处楼上发生的事情。娃娃的母亲张玉霞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,而这一切是「我」所预知的,她听着下班后的张玉霞上楼、开锁、关门的声音,然后她走到房门边,「等候着张玉霞在房中大叫,然后披头散发地冲下三楼,按我的门铃,疯狂地捶打我的房门,哭倒在我的怀中说:『娃娃失踪了。』」
人在某一种寂寞的状态,会变得非常神经质,敏锐到能看到一些预兆,而使得假象变成真相。

布纽尔另一部电影《厨娘日记》(Le Journal d’une femme dechambre),叙述一个绅士在妻子死后,雇用一个厨娘,厨娘在日记里写着这个外表行为举止都很优雅的绅士,其实是一个好色之徒,常常偷看她洗澡更衣。这部电影有一大半是在对比这个绅士的里外不一,一直到最后才揭晓,原来偷窥是厨娘长期寂寞里所产生的性幻想。

所以小说里的「我」听到张玉霞的尖叫声、哭声,然后冲下来按门铃,哭倒在她怀中,这是幻想还是真实发生?我们不知道。她开始安慰张玉霞,然后报警,三天后来了一个年轻俊美的警察,警察到她家就说,他是「为了多了解一点有关刘老师的生活」而来,他们都觉得刘老师最有嫌疑,因为刘老师非常爱娃娃,在楼梯间遇到时就会对他微笑,摸摸他的头,还会买糖给他。

在儿童失踪案经常发生的时期,一些原本爱小孩的人,看到小孩都不敢再靠近了,怕让人误会。这个刘老师原本是大家口中的好人,因为他特别爱孩子,他退休后还会到小学门口,陪孩子玩,教他们做功课。可是在儿童绑架勒索案愈来愈多时,人们开始怀疑他,甚至是怀疑这个糟老头是不是有恋童症?刘老师突然就从一个慈父的形象,变成了恋童癖。


一成不变的危机


当年轻的警察看到茶几玻璃板下压的一张诗承的照片,随即涨红了脸,「他说是诗承在某南部的市镇服役时认识的,那时他正在一所警察学校读书,他们在每个营区的休假日便相约在火车站,一起到附近的海边玩。」

作为母亲的「我」听完吓了一跳,诗承当兵时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和一个警察这么要好,这时候他身为母亲的寂寞,以及伦理中的唯一连系,再次面临了危机。

我其实是想一步一步解散这个「我」引以为安的伦理,因为所有伦理的线都是自己所假设的,其实它无法綑绑任何东西,也连系不起任何东西。如果没有在完成自我的状态下,所有的线都是虚拟假设的。

在小说里「我」是真正的主角,虽然很多朋友看小说,会觉得刘老师是主角,或张玉霞是主角,但是我自己在撰写时,主角是假设为第一人称的这个「我」,我就让她一步一步地面临伦理的崩解,而和社会上存在的现象去做一个对比,而这个角色可能是我的母亲,可能是我的朋友,也可能是许许多多的中年女性,当她们把伦理作为一生的职责时,所面临到的困境。

这个问题不只在台湾,日本也有类似的现象。在日本,离婚率最高的年龄层是在中年以后,就是孩子长大离家后,做妻子的觉得该尽的责任已经尽了,便提出离婚,说:「我再也不要忍受了」,往往会把丈夫吓一大跳。这样的报导愈来愈多,不像我们所想像的年轻夫妻才会离婚。

有人说,这是因为婚姻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伦理的完成,当伦理完成以后,她就可以去追寻自我了。但我觉得应该是在充分地完成自我之后,再去建构伦理,伦理会更完整。

小说的最后,警员拿到了搜索令,进去刘老师的房间,发现一个好大的黑色柜子,打开柜子,里面都是洋娃娃的头、手、脚.残破的身体。他没有绑架儿童,他只是搜集了一些破损的洋娃娃,可是这个打开柜子的画面,会给人一种很奇怪的联想。我常在垃圾堆里看到一些人形的东西,例如洋娃娃,一个完整的洋娃娃是被宠爱的,可是当它坏了以后——我们很少注意到,儿童是会对玩具表现暴力,我常常看到孩子在玩洋娃娃时,是把它的手拔掉或是把头拔掉--这些残断的肢体会引起对人与人之间关系奇异的联想。

最后的结尾,我并没有给一个固定的答案,只是觉得这个画面诉说一股沉重的忧伤,好像是拼接不起来的形态。

基督教的故事里,有一则屠杀婴儿的故事。在耶稣诞生时,民间传说「万王之王」(The King of Kings)诞生了,当时的国王很害怕,就下令把当年出生的婴儿都杀死。所以我们在西方的画作里,会看到一幅哭嚎的母亲在一堆婴儿尸体旁,士兵正持刀杀害婴儿。我想,这是一种潜意识,因为杀害婴儿是一种最难以忍受的暴力,称之为「无辜的屠杀」,因为婴儿是最无辜的,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被杀死了。我以木柜里残破的洋娃娃这样一个画面,试图唤起这种潜意识,勾引起对生命本能的恐惧,进一步去探讨在台湾社会里一些与伦理纠缠不清的个案,藉由它去碰撞一些固定的伦理形态——所谓「固定」就是一成不变的,凡是一成不变的伦理都是最危险的。

当埃及「血缘内婚」是一成不变的伦理时,所有不与家族血缘通婚的人,都会被当成乱伦。所以,我们不知道,我们在这个时代所坚持的伦理,会不会在另一个时代被当成乱伦?人类的新伦理又将面对什么样的状况?


先个体后伦理


比较容易解答的是,在清朝一夫多妻是社会认同的伦理,而且是好伦理,是社会地位高、经济条件富裕的人,才有可能娶妾,而且会被传为佳话、传为美谈。可是现在,婚姻的伦理己经转换了。而同一个时代,在台湾和在阿拉伯的婚姻伦理也不一样。

我相信,伦理本身是有弹性的,如何坚持伦理,又能保持伦理在递变过程中的弹性,是我认为的两难。大概对于伦理的思维,还是要回到绝对的个体,回到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个体,当个体完成了,伦理才有可能架构起来。

西方在文艺复兴之后,他们的伦理经历了一次颠覆,比较回到了个体。当然,西方人对「个体」的观念,是早于东方,在希腊时代就以个体作为主要的单元。而以个体为主体的伦理,所发展出的夫妻关系、亲子关系,都不会变成一种固定的约制、倚赖,而是彼此配合和尊重。

许多华人移民到欧美国家,面临的第一个困境,就是伦理的困境。我妹妹移民美国后,有一次她很困扰地告诉我,她有一天对七岁的小孩说:「你不听话,我打死你。」这个小孩跑出去打电话给社会局,社会局的人就来了,质问她是不是有家庭暴力?我妹妹无法了解,她说:「我是他的母亲,我这么爱他。」她完全是从东方的伦理角度来看这件事。

对我们而言,哪咤之所以割肉还父,割骨还母,是因为身体是我们对于父母的原罪,父母打小孩也是理所当然。可是西方人不这么认为,他们觉得孩子不属于父母,孩子是公民,国家要保护公民,即使是父亲、母亲也不能伤害他。
现在在台湾,社会局也在做同样的事,保护孩子不受家庭暴力的威胁,可是你会发现,我们的家庭仍在抗拒,认为「这是我们家的事」,最后就私了--伦理就是私了,而不是提到公众的部分去讨论。

伦理构成中私的部分,「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」的这个部分,造成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被掩盖了。例如家庭性暴力,有时候女儿被父亲性侵害,母亲明明知道,却不讲的,她觉得这是「家丑」,而家丑是不能外扬的。她没有孩子是独立个体、是公民的概念,所以会去掩盖事实,构成了伦理徇私的状况。

你如果注意的话,这种现象在台湾还是存在,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。我没有下结论说我们一定要学习西方人的法治观,也没有说一定要遵守传统的伦理道德,我们要思考的是,如何在这个两难的问题里,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。

做父亲的拿掉父亲的身分后,是一个男子;做女儿的去掉「女儿」的身分,是一个女性,而古埃及「血缘内婚」的文化基因可能至今仍有影响力,所以父亲与女儿之间的暧昧关系还在发生,只是我们会认为这是败德的事情、不可以谈论的事。而这些案例的持续发生,正是说明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,人是在道德的艰难里,才有道德的坚持和意义。

如果道德是很容易的事情,道德没有意义。我的意思是,做父亲的必须克制本能、了结欲望,使其能达到平衡,而不发生对女儿的暴力,是他在两难当中做了最大的思维。思维会帮助个体健康起来,成熟起来。

从各个角度来看,伦理就是分类和既定价值调整的问题,所以有没有可能我们把「乱伦」这两个字用「重新分类」来代替,不要再用「乱伦」,因为这两个字有很强烈的道德批判意识,而说「人类道德伦理的重新分类、重新调整」,就会变成一个思维的语言,可能古埃及需要重新分类,华人世界里也要重新分类,订定搬演的角色,并且让所有的角色都有互换的机会,会是一个比较有弹性的伦理。

前阵子,我有个担任公司小主管的朋友就告诉我,他觉得太太管女儿太严,他只有一个女儿,对她是万般宠爱,总是希望能给她最好的,可是太太就觉得要让女儿有规矩,要严厉管教。

从这里我们看到,伦理与社会条件、经济条件都有关,伦理不是一个主观决定的东西,而是要从很多很多客观条件去进行分析,得到一个最合理的状况。如果没有经过客观的分析,那么伦理就只是一种保守的概念,在一代一代的延续中,可能让每一个人都受伤。


伦理也是一种暴力?


我们不太敢承认,可是伦理有时候的确是非常大的暴力。我们觉得伦理是爱,但就像我在暴力孤独里丢出来的问题:母爱有没有可能是暴力?如果老师出一个作文题目「母爱」,没有一个人会写「这是一种暴力」,可是如果有百分之零点一的人写出「母爱是暴力」时,这个问题就值得我们重视。

我在服装店碰到一对母女,母亲就是一直指责女儿,说她怎么买这件衣服、那件衣服,都这么难看,所有服装店里的人都听见了,有人试图出言缓和时,这个母亲说:「对呀,你看,她到现在还没结婚。」我们就不敢再讲话了,我们已经知道这个母亲以母爱之名,什么话都能讲了。这是不是暴力?

这时候,我不想跟妈妈讲话,我想跟那个沉默的女儿说:「妳为什么不反抗?妳的自我到哪里去了?妳所遵守的伦理到底是什么?」

我在一九九九年写〈救生员的最后一个夏天〉时,台湾社会已经发展到更有机会去揭发伦理的真相,主角发生的事也可能在我们身边发生。主角Ming是个大学生,他的爸爸跟母亲已经分居了一段时间,这对夫妻在大学认识,是很知性的人,从来不曾吵架,他们结婚生子是因为遵守伦理的规律,不是因为爱或什么。

所以当这个父亲最后决定和Charlie去荷兰结婚时,他在咖啡厅里和妻子谈,他和妻子都回到了个体的身分,他们把家庭伦理假象戳了一个洞,使其像泄了气的皮球,而我想这是一个漏洞,而伦理的漏洞,往往就是伦理重整的开始。

一个渴望伦理大团圆的人,不会让你发现伦理有漏洞。你看传统戏剧,最后总是来个大团圆,而这个团圆会让你感动,你会发现这是一个无奈的渴望。

你看《四郎探母》这个戏最后怎么可能大团圆,两国交战,杨四郎(延辉)打败了被俘虏,他隐姓埋名,不告诉别人他有个老妈,还是元帅,也隐瞒他有个妻子四夫人,结果番邦公主看上他武艺双全,将他招为射马,十五年生了一个儿子,夫妻也很恩爱。这已经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了,一边是母亲,是「百善孝为先」,一边是妻子,也是杀死他的父亲、令他家破人亡的仇人,四郎该如何取舍?

后来,佘太君亲自带兵到边界,四郎有机会见到母亲,只好跟番邦公主坦白。番邦公主才知道原来丈夫是自己的仇家,她威胁要去告诉母后(萧太后)把他杀头,但一说完就哭起来了,到底四郎还是她的丈夫,在伦理的纠缠中,又变成了一个两难的困境。最后番邦公主还是悄悄地帮忙四郎,让他见到了母亲。对番邦公主而言,这是冒一个很大的险,因为杨四郎可能一去就不回了。

杨四郎回去之后,跪在母亲面前,哭着忏悔自己十五年来没有尽孝。可是匆匆见一面,他又要赶着回去,佘太君骂他:「难道你不知道天地为大,忠孝当先吗?你还要回去辽邦。」杨四郎在舞台上,哭着说,他怎么会不知道?可是如果他不回去,公主就会被斩头,因为她放走了俘虏。

这里我们看到一个非常精釆的伦理两难,可是到最后不知怎的又变成了大团圆,这怎么可能大团圆,不要忘了他还有一个元配,元配打了他一个耳光后,面临的又是另一个伦理的纠缠。


粉饰太平的大团圆


《四郎探母》为什么用大团圆?因为大团圆是一个不用深入探究的结局。可是如果一个有哲学思维的人,他会把这些伦理道德上的两难,变成历史最真实的教材。

张爱玲看《薛平贵与王宝钏》就不认同最后大团圆的结局。王赛钏苦守寒窑十八年,靠野菜维生,薛平贵在外地娶了代战公主,回来还要先试探妻子是不是还记得他,是不是对他忠心?因为十八年的分别,早已认不出对方。薛平贵先假装是朋友,调戏王宝钏,才发现王宝钏住在寒窑里不与人来往,苦苦守候着他。后来代战公主出来,对王宝钏说:「妳是大我是小。」两个人要一起服侍薛平贵,这是大团圆的结局。张爱玲在小说里就写,这个结局好恐布,面对一个美丽、能干又掌兵权的公主,你可以活几天?

你渴望大团圆吗?还是渴望揭发一些看起来不舒服的东西。

儒家的大团圆往往是让「不舒服的东西」假装不存在。就像过年时不讲「死」字,或是公寓大楼没有四楼;死亡是伦理这么大的命题,不可能不存在,我们却用「假装」去回避。当孔子说:「未知生,焉知死」,或者我们平常不说「四」而说「三加一」时,就是在回避死亡,这时候伦理有可能揭发出一些真相吗?我们要粉饰太平地只看大团圆的结局?还是要忍住眼泪,忍住悲痛,去看一些真相?这也是一个两难。

我想,上千年的大团圆文化的确会带给人一种感动,也会使人产生向往,可是伦理不总是那么美好,伦理缺憾的那个部分,以及在伦理之中孤独的人,我们要如何看待?

即使我们与最亲密的人拥抱在一起,我们还是孤独的,在那一剎那就让我们认识到伦理的本质就是孤独,因为再绵密的人际网络,也无法将人与人合为一体,就像柏拉图说的,人注定要被劈开,去寻找另一半,而且总是找错。大团圆的文化是让我们偶尔陶醉一下,以为自己找到了另一半,可是只要你清醒了,你就知道个体的孤独性不可能被他者替代了。但不要误会这就没有爱了,而是在个体更独立的状态下,他的爱才会更成熟,不会是陶醉,也不会是倚赖。成熟的爱是倚靠不是倚赖,倚靠是在你偶尔疲倦的时候可以靠一下休息一下,倚赖则是赖着不走了。

我们常常把伦理当作倚赖,子女对父母、父母对子女都是。我在大陆看到一胎化的子女,受到父母、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的宠爱,有人觉得这样很幸福,我却觉得很可怕,因为当孩子长大后,这些人会反过来倚赖他,那是多么沉重啊!

当我们可以从健全的个体出发,倚靠不会变成倚赖,倚靠也不会变成一种常态,因为自己是可以独立的,不管对父母、对子女、对情人、对朋友,会产生一种遇到知己的喜悦,而不是盲目的沉醉,如此一来,所建构出来的伦理也会是更健全的。


打开自己的抽屉


伦理孤独是当前社会最难走过的一环,也最不容易察觉,一方面是伦理本身有一个最大的掩护--爱,因为爱是无法对抗的,我们可以对抗恨,很难去对抗爱。然而,个体孤独的健全就是要对抗不恰当的爱,将不恰当的爱做理性的分类纾解,才有可能保有孤独的空间。

孤独空间不只是实质的空间,还包括心灵上的空间,即使是面对最亲最亲的人,都应该保有自己孤独的隐私,要保有自己的心事,即使是夫妻,即使是父母与子女,就像在〈因为孤独的缘故〉里,中年妇女「我」因为儿子诗承没有告诉她自己认识了一名警察,而且彼此有过一段愉快的相处,而感到不舒服。可是对儿子而言,这是他生命中重要且美好的部分,他可以把这件事放在心灵的抽屉里,不一定要打开它。

西方心理学会主张,要把心理的抽屉全部打开,心灵才会是开放的,可是我觉得个体是可以保有几个抽屉,不必打开;就像我在写作书画的过程中,是不会让别人来参与,我觉得这样才能保有创作的完整性,得到的快乐也才会是完整的。同时,我也尊重他人会有几扇不开启的抽屉。一个不断地把心神精力用在关心别人那些不打开的抽屉的人,一定是自我不够完整的人,他有很大很大的不满足,而想用这种偷窥去满足。

我认为这个社会,需要把这种偷窥性减低,回过头来完成自己。

可是我们回顾这几年来媒体新闻的重大事件,都是在想着打开别人的抽屉,而不是打开自己的抽屉,而且乐此不疲,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。

在二○○二年的最后几天,我开始在想,我自己有几个没有打开的抽屉,里面有什么东西?别人说:「你这么孤独呀?只看自己的抽屉。」我会说:「是,但这种孤独很圆满,我在凝视我自己的抽屉,这个抽屉可能整理得很好,可能杂乱不堪,这是我要去面对的。」

我相信,一个直正完整快乐的人,不需要藉助别人的隐私来使自己丰富,他自己就能让生命丰富起来。


在破碎重整中找回自我


没有思维的伦理很容易变成堕落,因为太习以为常。例如想到婆媳关系,就联想到哭哭啼啼的画面,可是现代人的婆媳关系是可以有更多面向的。如果你觉得在一个传统固定的伦理里待太久了,思想会不自觉地受到传统伦理的制约,我会建议你去看阿莫多瓦(PedroAlmodovar)与帕索里尼(Pier Paolo Pasolini)的电影,你就有机会去整顿自己,可是你一定会骂:「怎么要我去看这种电影?」

我自己在一九七六年看到帕索里尼的电影时,也是一边看一边骂,我骂他怎会把艺术玩到这种地步,你看他的《美狄亚》、《十曰谈》、《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》会觉得毛骨悚然,他会让你看到一个背叛美学的东西,我记得首映时,很多人看到吐出来了。而西班牙导演阿莫

多瓦的《我的母亲》这部片,完全就是伦理的颠覆,可是里面有种惊人的爱,他在变性人、爱滋病人、妓女身上,看到一种真挚的爱,与我们温柔敦厚的伦理完全不一样。

我自己在阿莫多瓦与帕索里尼的电影里,可以完全撕裂粉碎,然后再回到儒家的文化里重整,如果不是这个撕裂的过程,我可能会陷入「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」的危险之中。任何一种教育如果不能让你的思维彻底破碎的,都不够力量;让自己在一张画、一首音乐、一部电影、一件文学作品前彻底破碎,然后再回到自己的信仰里重整,如果你无法回到原有的信仰里重整,那么这个信仰不值得信仰,不如丢了算了。

期盼每一个人都能在破碎重整的过程中找回自己的伦理孤独。

本文摘自蒋勋《孤独六讲》

*作者:蒋勋,台湾作家、画家、诗人、美学家,本音频由蒋勋美学粉丝团整理剪辑,仅供交流学习所用,不作商用!版权归蒋勋所有,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。谢谢!^_^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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