肉身的幻灭与觉醒| 这是宝玉第一次对富贵的惭愧,他把自己讲到一个污秽的状态,其实是肉身的一个巨大的幻灭与觉醒。
青春可能是自恋,也可能是自惭形秽,忽然看到生命可以这么美的时候,觉得自己不够完美。宝玉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看到了秦钟,觉得生命可以这么美,那自己不是泥猪癫狗吗?自己的生命是这么不完美,宝玉憎恨自己的富贵,他想,如果我生在贫穷人家,我不是可以早就跟他做朋友了吗?我做这个公子不是很痛苦的事吗?宝玉这个时候觉得美是没有界限的,美使得生命有一种从心里面出来的呼唤。可是礼教、富贵都把人限制在一个牢笼中。
“我虽如此比他尊贵,可知绫锦纱罗,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;美酒羊羔,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。”这是宝玉第一次自责。
《红楼梦》是一本忏悔录。悉达多太子的佛传故事也是如此,他从皇宫出走,觉得这个肉身可恶如贼,哪里值得吃这么好的东西,哪里值得用绫罗绸缎来包裹。这是宝玉第一次对富贵的惭愧,他把自己讲到一个污秽的状态,其实是肉身的一个巨大的幻灭与觉醒。《红楼梦》受佛教的影响很深,只是写得不露痕迹,基本在讲肉身本身空幻的意味。“死木”、“粪窟泥沟”都在讲这个肉身本身是一具臭皮囊。
秦钟也在看宝玉,他看到宝玉“形容出众,举止不群,更兼金冠绣服,娇婢侈童,秦钟心中亦自思道:‘果然这宝玉,怨不得人溺爱他。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,不能与他耳鬓交接,可知“贫富”二字限人,亦世间之大不快事。’”二人一样地胡思乱想。
两个生命在互换,其实是西方童话里面的乞丐王子,王子一直想走出去做乞丐,乞丐一直想进宫做王子。我们通常都看不到自己生命的特点,看到的只是自己没有的部分。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模式。秦钟觉得他这么好,我为什么生在贫穷人家,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富贵,能够像他这么美,像他这么举止非凡?可是宝玉想的刚好相反。宝玉和秦钟,其实是生命的一体两面。
青少年做朋友一开始一定就是这样。宝玉和秦钟的故事应该怎么界定,可能有人说这是一个同性恋故事,有人说不是。我觉得它就是青少年故事。宝玉在这个年纪,性别意识还非常不确定。第六回经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性,是跟丫头袭人发生了肉体关系。第七回他忽然在精神上追求了一个爱人,是男性。
这完全在讲青少年,因为只有青少年是这种状况,就是一切东西都没有确定,因为他还没有找到生命的固定状态。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像朋友、又像爱人、又像伴侣,关系很模糊,我觉得他们更像哥们儿,感情很特别。作者觉得青春是最值得玩味的,因为青春本身还没有模子把它压成定型的样子,他们正在摸索。
然后宝玉就问他读什么书,秦钟告诉了他。“二人你言我语,十来句后,越觉亲密起来。”那里面有一种试探,看对方到底是不是知己。他们两个也在试探,终于发现好像真的是了。“一时摆上茶果吃茶,宝玉便说:‘我们两个又不吃酒,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,我们那里坐去,省得闹你们。’”宝玉想要跟秦钟单独在一起了,他想离开旁边一大堆人,就借了一个理由,两个人进里间去吃茶。
宝玉与秦钟的读书计划| 两个小孩已经自己做决定了,要一起读书。
秦可卿有点担心,她是从贫寒家嫁到贾府豪门做媳妇的。弟弟来了,她战战兢兢,不晓得这个弟弟讲话会不会得罪宝玉,她还是有从贫寒人家嫁进来的那种矜持。“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,一面忙进来嘱咐宝玉道:‘宝叔!你侄儿年小,倘或言语不防头,你千万看着我,不要理他。他虽然腼腆,却性子倔强,不大随和些是有的。’”她希望宝玉担待,可她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已经很好了。
宝玉笑着说:“你去罢!我知道了。”宝玉这个时候就想和秦钟单独说话。秦氏又嘱咐了弟弟秦钟一回才去陪凤姐。从中可以看到秦可卿的谨慎周到,她嫁过来做媳妇,自知有点门不当户不对。一直到死,家里人都觉得她是一个最成功的媳妇。
“一时,凤姐、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:‘要吃什么,外面有,只管去要。’宝玉只答应着,也无心在饮食上,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。”那个年龄的朋友非常难解释,有一种很亲的东西。如果把我们那个年龄的某些东西找回来,大概就会了解这一次宝玉跟秦钟会面的关系。秦钟因说:“业师于去年病故,家父又年纪老迈,残疾在身,公务繁冗,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,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。”说他有老师的,去年生病死了,还没有谈到再请老师的事。“再读书一事,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,时常大家讨论,才能进益。”这里已经埋下伏笔,讲得冠冕堂皇。
宝玉没等他说完,就很高兴地说,我们有一个家塾。做官的人规定每个月薪水有百分之二十拿出来要办义学的,贾家有钱,就办了义学,贾家所有亲戚的孩子,没钱读书的都可以读义学。这是古代的一个制度。做官的几房小孩常常教育不好,往往贫穷那一房能考试做官,将来可以有发展。义学制度跟家塾制度、私塾制度自古就有。宝玉跟他说,我们有一个家塾,合族中不能够请老师的都可以入塾读书。亲戚子弟可以附读,我因为业师去年回家了,也荒废了学业。
宝玉根本不爱读书,每天都是爸爸逼着去读书。现在忽然碰到秦钟,他觉得有同学了,就很想读书了。他说:“家父之意,亦欲暂送我去,且温习着旧书,待明年业师上来,再各自在家里亦可。家祖母因说: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,生恐大家淘气,反不好;二则也因我病了几日,遂暂且耽搁着。如此说来,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。今日回去,何不禀明,就往我们这敝塾中来,我也相伴,彼此有益,岂不是好事?”这两个小孩子已经在计划怎么结伴读书了。
秦钟说:“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,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,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。因这里又事忙,不便为这小事来聒絮。宝叔果然度小侄可认磨墨涤砚,何不速速的作成,彼此不致荒废,又可以常相谈聚,又可以慰父母之心,又可以得朋友之乐,岂不是美事?”秦钟这个十几岁的小孩讲话规规矩矩,说我不敢来陪你读书,我来帮你磨磨墨、洗洗砚台。两个小孩已经自己做决定了,要一起读书。
宝玉就说,放心吧,我等下告诉你姐夫、姐姐、琏二嫂子,你今天回家就跟你爸爸讲,我回去再跟老祖母讲,“二人计议已定”,觉得很快就可以办成这个事。
本文摘自《蒋勋细说红楼梦》
*作者:蒋勋,台湾作家、画家、诗人、美学家,本音频由蒋勋美学粉丝团整理剪辑,仅供交流学习所用,不作商用!版权归蒋勋所有,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。谢谢!^_^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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